夜栅集茶樯(终)
越栾立即警觉起来,后撤一步,崔岷却淡淡向外道:“别藏了,进来吧。”
窗纸抖抖索索,那人嘻嘻一笑,隔了一会儿,大喇喇跨进来一只脚!
越栾暗惊讶,他们的这处客房,百步内皆有人看守,便是她自己来闯,恐怕也难轻易进来。这又是什么人,能避开这许多耳目?
银铃零零轻响,一个少年身影从窗台上伶伶俐俐翻落下来。
他一落地,从袖口抖落出一只红色蛾子,冲崔岷道:“崇玉,这地方可不好找!你要我来做什么?”
这人生得一双黢黑长眉,乌漆眼珠,肤色也是柔亮的棕黑,口齿伶俐又快落,一蹦跳下来,头颈上铃佩争相丁零当啷,俱是银饰。这是个苗人少年。
崔岷伸手在冠上长簪中旋了一阵,竟摸出个红豆大小的茧子,通体胭红,递还给他,“你这东西确是好用,路上遇着拦你的没有?”
少年大大“啧”了一声,在胸前一拍,“当我是谁!玉楼帮那几个天字号的一起上来,也比不上我一个蛹子。”
越栾不动声色。苗人擅用虫蛊,这种“胭脂蛊”也是其中之一,无毒害,子母蛊间却引力极强,因此用作问路引信最好不过。这崔岷虽说是个徽州人,天南海北、九流三教,竟都有他的门路。
那少年极熟络将茧蛹接过,揣入上襟。这才看到越栾,奇道:“唉?这是——阿岫吧?真是长漂亮了许多,你心什么时候这么大了,竟带阿岫来这种地方!”
崔岷道:“她不是阿岫。”
那少年眨着眼等他下文,崔岷却抱臂不言,越栾笑着接口,甜声道:
“这位大哥,我是玉楼帮养的小土匪,来杀这位崔相公没成,给他逮着啦。”
崔岷寒声道:“我看你是真的想回去了,是么?”
越栾一瘪嘴,不再说话了。
那苗人少年乐不可支,盘膝坐下,向她道:“你是崇玉的朋友吧?我叫绯鱼罗,也是他的好朋友。”
越栾犹疑道:“那……飞大哥,你好。”
绯鱼罗一怔,大笑道:“飞大哥,哈哈,好久没有人这样叫我啦——妹子,我姓罗,苗人姓氏是搁在名字后头的,不过随你喜欢,怎么叫都行!”
又转向崔岷:“崇玉,你来找我,是有什么事?”
崔岷看了眼越栾,又撇过眼:“还是先说你的事情。”
越栾极识趣,起身拍一拍衣裤,“你们说吧!我要回去睡觉了。”
也不走正门,赌气似的从窗户翻走,在黑洞洞的楼下绕了一圈儿,这一带的伙计门人极其机警,见她出来,眼神立刻飞了过来。
越栾装模作样倚在栏杆上,仍是悄悄回到窗台下坐着。
竹楼的墙壁轻薄,她耳力又好,人声虽说已压得极低了,仍是朦朦胧胧传来。
绯鱼罗挠挠头:“我倒也不是什么大事,崇玉,那个……低光荷,你用好了么?”
越栾凝起心神,这苗人少年竟是个“浪上飞白”的人!
她早间也想过,“低光荷”既是门派传承珍宝,崔岷不通武艺,又是从哪里拿到这样东西的?
崔岷忙问道,声调听上去更恳切得很:“是舵主那边有急用吗?”
“不不,”绯鱼罗连连摆手,“倒也不是,说到底,你就是开口说要送给你,也无妨的。”
越栾万分惊讶,不是门派宗祖的宝贝么?怎么就是“送给你”也无妨了?!
更凝神细听着,大略拼出个七七八八。
崔家早年就已与浪上飞白交情匪浅,当年浪上飞白受了大理王室异支剿杀,几欲覆灭。万分穷困偃蹇,是崔岷祖父搭救。因此老舵主便给过崔家一块银牌,许诺崔家后人但凭这块银牌,可叫浪上飞白做任一桩事,凡力所能及,不问来历去处,必有应答。
这块牌子三十年未动。今年夏末时,崔岷找了绯鱼罗,还了浪上飞白的银牌儿。一张口,要的却是要那传世珍宝低光荷,绯鱼罗回帮上一打听,才知这东西已随了老师太下葬。
绯鱼罗抿了口凉茶,“我回去一问,舵主跟我也犯了难,这西浮玉在世之时,不知惹出多少趋利祸端,老师太临终前又被玉楼帮找上,索性,什么羽衣、玉块,都随着土葬下去啦。”
崔岷面色一变,“那这玉是……”
绯鱼罗一笑,“能咋办?你开了口,老舵主就刨了土,挖出来了呗!”
越栾在窗外愕然不语,已经说不出一个字。
崔岷那头默然不响,“对不住。”
“你当然是对不住的!”
绯鱼罗站起来,黝黑的脸生生涨得通红:“你……你明知道玉楼帮和我们浪上飞白不对付,怎么还跑到三秋社这地方来,去帮他们做生意?”
“这玉,你送官也好,送朋友也好,下聘也好……都行,你拿去巴结他们,这像什么话?”
里面没了声音。
越栾疑心他们压了声音,耳朵凑得更近些,紧紧贴住了薄竹板,忽而就听得崔岷道:
“我是要铲除玉楼帮用的。”
绯鱼罗结结实实吓了一跳:“啊?”
崔岷的声音更低:“崔家所承恩情深重,不敢居功,还请你回去之后,向老舵主转达:此次只是借玉实在冒昧,但晚辈绝非要据为己有,只是暂且一用,待事了解,必将西浮玉完璧归赵,也不必折损浪上飞白一兵一卒。”
绯鱼罗悠悠回转过神来,结巴道:“不是,崇玉,我没有怪你。玉楼帮与我们的仇怨不***的事,其实这些话是我自己要问的,老舵主什么也没怪罪,你不用——唉!你怎么想的?”
崔岷仍道:“我要铲——”
“嘘!”绯鱼罗连忙按下他的肩头,“在这里就别说了。”
他又小声问:“崇玉,你是有什么难处了么?”
越栾又听不清了,猫身走了两步,把耳朵挪去窗板的缝隙中去,眼睛也凑到墙板的小洞上,却见崔岷笑了一笑:“没什么难处呀。”
绯鱼罗问:“那你一个人,要怎么去呢?”
崔岷又不说话了。
越栾心眼急得要烧火,偏偏绯鱼罗体贴极了,拍一拍他的肩:
“崇玉,你是有主意的人,老舵主信你,我也是自小就信你的。你往后想说时,再告诉我不迟。”
他二人促膝谈了一阵,绯鱼罗终于问道:“对啦。你还没说,喊我过来是干什么的?”
越栾提了神,侧耳更用心去听。崔岷静了一晌,道:“玉楼帮中有一个姑娘,名叫月琴的,在临平河道附近活动,是那一带的船妓。你若得空,这几日能否去打探一番?”
绯鱼罗露齿一笑:“玉楼帮的?这不妨事,这点消息就在手头边上,两日内定然给你问到。”
崔岷补道:“还要把人带出来,听说她身上染了病,极是虚弱,要请郎中先诊看着。”
越栾默默不语,想了想,终于还是从窗边走开。
她在竹楼下静***着,大朝山稀奇得很,入了十月竟还有蚊子。她等了约莫半个时辰,脚踝肿了一圈儿,终于见到一个极小的黑影从崔岷房前窜走。
绯鱼罗走了。
她翻身爬起,又回到崔岷窗下,有意弄出一点响动,竹板咯吱咯吱响了一阵,又缩了头下去。
崔岷扶窗喊道:“越栾?”
她佯装哑巴,不作声。
崔岷道:“我有几句话要讲,你不进屋,就要被外头的人发现了。”
她慢吞吞从窗口翻进来。
崔岷负手问道:“都听见了?我不是坏人,也不是要拐你去卖的,信了吗?”
越栾看他一眼,又把眼睛挪开,小声道:“好么。”
他欠下身来,又道:“刚才来的,是浪上飞白的人。他与我自小一道长大,他武功极好,品性也是一等一的忠厚,让他去打探消息,比我亲自去更可靠。你宽心了么?”
越栾不吭声,他一拂袖袍:“你再不信,我也没有办法了。”
越栾道:“我出言莽撞,也不是……不是真的骂你。”
崔岷笑笑:“那你明天回去,可以安心了吗?”
此时月上中天,西南的竹屋构造大不同于中原,一点请冷冷的碎光从墙板、天顶漏下来,越栾望着崔岷,轻轻问道:“你是不是怕我毕竟是玉楼帮的人,要是看见了你做什么,会泄密?”
崔岷不作声,在桌上拣了只茶盏放在手中把玩。
越栾笑了笑:“我自幼就长在船帮上,爹娘都不晓得是谁,小时候琴姊待我最好,我们就‘姊姊、妹妹’地乱喊,谁也没想过隔了一层亲。崔老板方才一句话点醒我了,仔细一想,也不怪。”
崔岷面色一滞,脸上立刻挂不住了,忙道:“方才是我说得不妥——”
越栾摇摇头,不让他说完:“我琴姊病得很重,也许活不了多久了。我知道崔老板是信诺之人,崔老板的朋友也有大本事,一定能救她出来,也一定能替她报了玉楼帮这么多年的仇,只不过——”
她顿了顿,仰头看他:“如果我留下来帮你们,算不算亲手给她做了点什么,会不会——更像亲姊妹一点?”
崔岷一怔,此时冷凉凉的月色穿户,将窗棂乱纹在人脸上,谁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。
半晌他别过脸:“那你早些回屋睡去,往后可有的忙。”